品花宝鉴笔记之一:杜琴言的生疏与神妙

2020-05-16 23:52 阅读(?)评论(0)

杜琴言的“生疏”与“神妙”

 

品花宝鉴里,《曲台花选》第二苏蕙芳全书风流独冠,不仅压过名单第一花瓶般好性儿的袁宝珠,甚至几乎比主角抢戏,光辉盖过杜琴言,这几乎是读者共同的感受。苏蕙芳在书里鹘伶渌老不寻常”,游走于“情之正者”和“情之淫者”之间,尚能逢凶化吉,八面玲珑,使人不得不爱。

相比之下,杜琴言真的除了哭,什么都不会。

在我有追星经历之前,对杜琴言的评价基本上也就是一个男版的林黛玉,却未曾料到,追星之后,忽然理解了粉丝对偶像为何会有所寄托,从而瞬间理解了作者陈森对杜琴言的种种不合常理的设定和寄寓,明白了何以杜琴言为何在他笔下是第一等人。

全书开头,便出现了对京中班子评定出来的《曲台花选》,彼时,杜琴言尚未登场,自然是不在卷中参与品定的。全书结局,九香楼勒刻花神牌位,杜琴言也并不在九位花神之列,而是以莫愁湖仙女杜女郎的后身,与仙女并列的花史身份,出现在牌位中。

从头到尾,在陈森心目中,杜琴言都不是普通人。他非仙非鬼,却又是仙人在人间的后身,疏离而高出众生一等,如此的不写实、不现实,且充满极大主观——甚至可以说是玛丽苏的赞美。

我一直以为,陈森写《品花宝鉴》,其“玩赏”的弊病来自于他的时代局限性和阶级局限性,但是即便如此,作为一个落魄文人,他对这些底层被压迫被玩赏被侮辱和损害的对象,抱有的悲悯,是他作为一个“人”难得的善良。

他的理论无法给他的这种悲悯情怀找到更好的排遣,所以他创造了杜琴言。

琴言,重要的就是那个“情”字。

在那个世界上真的存在像杜琴言这样的梨园弟子么?

翻遍全书,杜琴言真的是个怪物。

从性格上说,他是个冷淡的人。同他一路同舟进京的魏聘才曾说:那琴官的脾气是少有的,大约托生时,阎罗王把块水晶放在他心里,又硬又冷,绝没有一点怜悯人的心肠。这个人与他讲情字,是不必题了。我因为他脑袋生得好,生了一片怜香惜玉之心,奴才似的巴结他,非但不能引他笑一笑,倒几次惹得他哭起来,这个脾气教人怎样说得出来?总而言之,他眼睛里没有瞧得起的人就是了。第二十四回《说新闻传来新戏 定情品跳出情关》里,聪敏的王桂保也说过:还有我们这个杜玉侬,我倒替他担心。他见一个,便得罪一个,他的冤家竟不少了。他的记性又平常,寻常会过的,歇几天见面就想不起来。人人恨他的架子大,脸面冷,不会应酬,就是对着度香,也是冷冷的。”第三十八回屈道生则判道:“你这片心与人两样,不是你愿意的,恰一点委屈受不得。是你愿意,恰又死而无怨。

他得罪过多少人呢?全书开头就说了,他自入了戏班以来,“已投缳数次,皆不得死,所以班中厌弃已久”;而在行舟进京途中,遇到慕色亲近的魏聘才打听他的心事,试图替他擦泪,“刚要拭时,被他一手抢去,扔在河里”;入京之后,得到大财主徐子云的赏识,他却也就淡淡的,乃至于与他盘桓将及一月,未曾见他笑过。在徐子云为之制作灯谜,谜底为梅子玉所破,徐子云深以为替他找到知音,打趣他说:“玉侬此番好了,我替你觅着了配对,你却不要忘了我。他非但没有感激,反而登时发起急来,止不住眼泪直流道:度香,我承你盛情,不把我当下流人看待,我深感你的厚恩。即使我有伺候不到处,你恼我,恨我,骂我,撵我,我也不敢怨你。只不犯着勾引入来糟蹋我。请问:什么叫配对不配对,倒要还我一个明白。’”搞得徐子云自知出言孟浪,觉得无趣,只得叫宝珠陪着他,用好言劝慰自去便借看画为名,到次贤房中去了。

第二十五回《水榭风廓花能解语 清歌妙舞玉自生香》一回,杜琴言因得到京中第一大公子华星北的赏识,众人皆劝他应该与华公子亲近,说几句软话,逐一劝说,而杜琴言敏感自爱,只觉得众人根本不知他的心思,只觉得委屈,流下泪来,被清客张仲雨嘲笑,"你这个相公真有些古怪,难道倒赞坏了?人家用尽心费尽力,还巴结不到这一赞呢。"琴言本已有气,正愁没有处发作,听到此便忍不住说道:"我也不要人赞,我也不会巴结人。他就势利大,也是大他的。我不比那会巴结的人,自己巴结了,还要教人巴结,这又何苦呢?"

杜琴言这句话真可谓地图炮,这句话之后,生了出多少苦况,他当时固然不能预知,但是身为“下九流”的最卑贱者,对着那日新从“从九品”加捐到“六品”的张仲雨,但他依然选择了脱口而出,正是因为他的“不聪明”、“不圆滑”。众人对张仲雨的轻视可能尚且能掩饰一下,而他是不管不顾的。就连后来不得已入了华府,被关在洗红居,华公子让十珠婢等十个女孩子看守他,他尚要“倒是守身如玉,防起十珠婢来”。他对金主尚且如此,更不要说对那些蓄意糟蹋他的厌物们的态度。

在他的心目中,只有品性的高低,而不是地位、甚至不分性别,在他眼里,华公子、奚十一、张仲雨、十珠婢,众生无相,这实属难得。

 

杜琴言的这种格格不入,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呢?

苏媚香在对知己田春航剖白如何走投无路被迫学戏的时候,曾介绍过他的恩师香雪先生乃一落第书生,对翰林绝望之后,烧了文章,入了戏班做小生,于苏媚香走投无路时搭救他,劝他以此谋生,名旦当中,袁宝珠、王桂保、金漱芳、陆素兰皆为他的弟子,之后五旦凑钱为他入殓,京中各公子随份子,这其中亦无梅、杜二人的参与。杜琴言多病,各种雅集参加的也极少,可见虽然名旦名士们对杜琴言充满同情和爱护,但杜琴言始终未能进入这个“小团体”的核心。他是“新人”,又带着兼有林黛玉的敏感和妙玉世外畸人的个性,完全的是梨园中的“入侵者”、“异乡客”。他自苏州来京,一路同行的孩子,除了琪官,都死的死散的散,他师父曹长庆,“爱钱多,怕势大,厌人穷”,是连其他小旦都忍不住要骂的第一势利鬼,经纪人叶茂林,倒腾得最出色的,也不过是林珊枝这样趋炎附势、擅长搬弄是非的角儿。他所在的环境,比苏媚香他们差远了。而不得已辱在梨园,他的心态又非常两难。一方面,他深以为恨,乃至于夜有梦寐,寄托在梅子玉救他出深坑,存在着等待救赎的心态,另一方面,他又对梅子玉剖白:“若说在师傅处,却是第一的不好。那日点了我的戏,心里就像上法场,要杀的一样。及到上场,我心里就另作一想,把我这个身子不当作我,就当那戏上的那个人,任人看,任人笑,倒像一毫不与我相干。至下了台,露了本相,又觉抱愧了。再陪着个生人在酒度上,就觉如芒刺在背。看着他人自然得很,有说有笑,我也想学他,但那时心口都不听我使唤,也不懂得是什么缘故。后来要到华府时,心里想不知怎么受罪。及进去了,倒也不见得怎样。惟有这片心,人总瞧不出来。就算格外待得好,究竟我当个优伶看待,供人的喜笑。至于度香待我,还有什么说的?但我此时身虽安了,心实未安。从前在火炕里,受这些孽障,只求早死,也想不到如今还能出来。既出来了,我的心倒比从前更乱了。戏是决意不唱,奴才也不再作,但又作什么呢?人既待得这么好,我只是愁愁闷闷,也叫人疑惑,说我不知足了。所以我此刻另有一种活路上烦闷,不是死路上的算计。这话我也没有对人讲过,只有你知我的心,所以今日告诉你。既未到十分危急,也不便视死如归。但生在世间,没有一个归着,你教我这心怎能放得开呢?

身为一介优伶,他才学了两年戏,基本功很平常,常被行家说“生些儿”;酒桌上行令的乐子一点儿都体会不到,高兴了也是因为有梅子玉在场;才艺学的是琴,手生得很,让捧他的公子哥儿也赞不出什么;诗词也藏着不让人看,甚至连官话都讲不太好,陈情时要撇去苏音才行。唯一的长处就是漂亮得过分。而他担忧的从来都不是这些“立命之本”,他的惆怅,甚至也不是与梅子玉终究无法厮守,而是“人生在世,不能立身扬名,作些事业,仅与那些皮相平人混在一堆,光阴易过,则与草木同朽。即如草木开了花,人人看得可爱,便折了下来,或插在瓶中,或簪于鬓上,一日半日间,便已枯萎,虽说是爱花,其实是害花了。譬如这一丛凤仙种在此处,你偎我倚,如同胞手足一样,有个自然的机趣,即有风吹雨打之时,不过一时磨折,究无损于根本。若将他移动了根本,就养在金盆玉盎中,总失其本性。还有那些造作的,剪枝摘叶,绳拴线缚,拔草剥苔,合了人的眼睛,减却花的颜色,何异将人拘禁束缚,叫他笑不敢笑,哭不敢哭。

因有这段话,我颇为《品花宝鉴》抱不平——作者能替最底层被侮辱的旦角,写出这样的心理活动,理应在中国文学史上,至少同红楼梦争个追求平等的表彰,值得大书特书一下,却因狭邪小说被埋没至斯,实在令人遗憾。

红尘浊世,几家名士尚且要为生计代考的代考,买官的买官,而杜琴言身在泥淖,却宁死也要护着自己的那颗心。这才是真正当得起“心比天高身为下贱”的评语,真的不是一般的人品贵重了,难怪是个“寓言”,这般高贵情操,放在如今也要被现实砸得四分五裂,况夫两百年前。


杜琴言的所作所为,也让人觉得他实在不能适应梨园。有时候你会觉得他是一个自我中心的性格,行事完全从自己的角度出发。比如第二十五回,徐、华二公子在怡园夜宴,华公子因赏识宝珠、琴言二人,要他俩再唱《寻梦》,琴言心中是不愿意的,但是他真的是找了一个别人摸不出的脑回路安慰自己:又见华公子面貌也有些相像庾香处,又想起那一天是唱《惊梦》遇见了庾香,就彼此两心相印,只可惜庾香今日没有在坐,若是他在坐,我便不枉唱这两回了。我且今日试把华公子权当庾香在那边楼上,照着那一天的情景做来,或者心动神知,庾香在梦中竟看见,也未可知;就算他看不见我,我却倒像见了他。便也尽态极妍的,重唱起来。从来替身梗恒有之,而像琴言这样敢用豪横骄奢的上位者借景生情的,除了一个“痴”字,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形容了。

除此之外,他的“拙”也真令人紧张。三十六回《中奸计奋身碎玉镯》里,奚十一为了巴结他,拿出“一千吊钱也找不出来”的透水全绿的翡翠镯子,要给他戴上。见到此景,杜琴言的表现竟然是“站起来,正色的说道:这个我断不敢受,况且我从不带镯子的。琴言无心,伸出一手给他们看,是带镯子不带镯子的意思。看到这里,聪明人真的要跳起来:瓜田李下你懂不懂!果不其然,奚十一也误会了他的意思,以为他要让自己给他戴上镯子,遂一把拉过,戴上镯子,轻薄了他。此时杜琴言怒到摘下镯子,用力砸成三截,让奚十一暴跳如雷,若非有人拦着,怕是要搞出人命。

也不知是不是作者有意,文中出现过两次手镯相关的冲突情节,杜琴言奋身碎玉镯,与第十九回苏蕙芳《逞智慧妙语骗金箍》,两人的行事风格、处世智慧,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但是既不会有读者诼苏蕙芳之狡黠,也不会有人诟杜琴言之顽固,实在是因为内心里认同两人的际遇就该铸就两人这样的性格。

世界上宜有苏蕙芳大快人心,但我内心始终佩服且怜惜杜琴言。

杜琴言实乃一个异数,他在被观测的时候是唯心的,正如他的戏,他就有一样好处,他唱戏时并不很留心关目,他那丰韵生得好,就将他自己的神情,行乎所当行,倒比那戏文上的老关目还好些。所以才有人说他生疏,也有人说他神妙。

生疏与神妙,是论心本色的一体两面。

都是独一无二,上上人物,寓言一般的杜琴言。

  最后修改于 2020-05-17 07:28    阅读(?)评论(0)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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